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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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東西市是全京城道路最通達的地方。四面各開兩門,橫縱各兩條直道,將市場切成了九個格子。

時近黃昏,街上正是熱鬧時候。

與東市滿街的大商肆不同,西市這邊全是小鋪,商品品類也比東市全得多,米面糧油,布帛香料、酒館茶舍、柴炭牙行,零碎小件一應俱全,各色的酒旌簾招高高掛著,鋪名往往都寫個“某某家雜鋪”。

臨街的店面也沒東市那麽敞亮,招牌小,地方也小,像食肆茶舍這些小鋪,都要架棚支桌,侵街占道,還有許多沒租鋪面的,推個小食車,賣各種糕餅食團的都沿街擺開,擠得路上滿滿當當,一片人間煙火氣。

路人穿行其中,灌了一鼻子東家西家的香氣,不一會兒,手上總要拎一兜子吃食。

鋪家的孩子都在街上你追我趕地玩耍。車夫不敢再鞭馬,由著馬慢吞吞地走,唐荼荼把左右兩邊簾子掛起來,看街上風光。

華瓊坐在前車上,帶著兩個仆婦下了車,一路看見什麽買什麽,蔬果幹貨點心,見什麽都要捎點,兩手拿不動了,仆婦就折身往馬車裏放。

她似是這片的常客,不管走到哪家小鋪,裏頭的掌櫃瞧見了,都要打著笑臉上來招呼:“姑娘,今兒怎麽買這麽多東西?”

遠遠瞧見車裏幾個孩子,也會探頭探腦地往車裏打量。

華瓊也不說透,只笑道:“帶幾個小孩兒去家裏玩。”

唐荼荼正感慨著她娘人緣可真好,滿大街這麽多掌櫃都跟她熟,一定是個特別愛花錢的主顧。

她還沒感慨完,便見一間魚鋪的掌櫃——一個膀大腰圓的漢子,提起地上一個魚簍遞給了她娘:“小孩兒愛吃魚,這兩條肥的今兒一天了沒人買,都嫌太重壓秤,三當家全拿走!”

他嗓門實在,這一聲好像什麽信號,周圍好幾家店主聽見“三當家”,都探頭出來了,左右鋪子裏的男女掌櫃們以各種腔調喊著“三當家”。

“我今兒打的豆花也好,三當家拿回家做個湯。”

“這是三當家的侄兒和侄女呀?進我家吃呀,上好的羊肉在鍋裏燉著呢,骨頭我都沒舍得揀出來,都在湯裏熬著。”

一連二、二連四的,周邊一片小鋪都出來了人,招呼“三當家”。

唐荼荼的笑僵在臉上。

她掃了一眼珠珠,傻丫頭只顧盯著外頭的糖葫蘆垛子看,沒註意這頭。

唐荼荼飛快附到哥哥耳旁,問他:“哥,你上回不是說,娘辛辛苦苦才攢下那點兒家業,上邊又有兩個舅舅,娘將來還一定能分得多少,她挺不容易的麽?”

“不是麽?”唐厚孜楞楞反問。

唐荼荼:“……”

唐荼荼對他無話可說,自己腦子飛速轉起來。

三當家,三當家,什麽三當家?意思是……這半條街,都是外祖家的麽?

店家們遞出來的東西,華瓊有的收了,有的沒收,笑著推回去,只說“今兒吃不到”。她身後仆婦各個精明,不用問價,估摸著給足了銀子,兩邊推讓兩回,掌櫃都把銀子收住了,結了幾樁沒過稱的買賣。

沒一會兒工夫,雞鴨魚肉蔬果糕點全買齊了,華瓊交給仆婦,自己騰出手,回了車上。

馬車一路穿西市而行,快要行到西南角門時,往左側一拐,拐進了一條巷子。

西市四條直道,臨街的都是商鋪,商家都住在裏邊的宅子裏。

“到家啦。”華瓊頭一個跳下馬車,幫著他們來解馬,“義山還記得咱家什麽樣兒沒?上回你過來玩,還是去年正月的事兒了。”

唐厚孜道:“怎麽會忘?人多,可熱鬧。”

唐珠珠是頭回來,唐荼荼年前來拜過一回年,只在外院坐了一刻鐘,幾乎是放下年禮就走,也跟頭回來沒差別。

商戶人家,門房比唐府的機靈,紛紛出來給小少爺和二姑娘見禮,各個恭敬,仿佛真是自家小主子出門逛了個街回來了。

才剛進二門,又見一個老漢連走帶跑地迎了上來,激動得不得了:“乖孫兒,荼荼啊!哎喲姥爺等了一天嘍,就怕你倆不高興過來。”

唐荼荼來拜年那回呆的時間太短,沒見過這位老太爺。她臉上還沒擺出合適的表情,就被老人家握住了肩膀,瞇著眼睛細細打量她。

“你娘說你胖得不像樣了,姥爺瞧著這不挺好麽,哪兒胖了?這大眼睛大下巴大奔頭的,這是福相!”

唐荼荼笑出來,雙頰的肉鼓起來,更福相了。

華老太爺個兒不高,是個臉皮幹癟的老爺爺,清瘦,但精神頭很好。大概是年紀大了怕著涼,單衣外頭套了件綢面馬甲。

唐厚孜跪下磕了個頭,響亮地叫了聲:“姥爺!”

唐荼荼和唐珠珠手拉著手,也福了一禮。

華老太爺瞇著眼睛瞧了瞧珠珠,一猜便知道是怎麽回事,也笑哈哈地應了,擡起袖子就要掏銀錠子發壓歲錢。華瓊連忙攔下,啼笑皆非道:“爹,還沒到過年呢,給什麽壓歲錢?”

院裏的下人規矩都很好,都垂手靜立在路旁,不打擾他們一家人熱鬧。

華家園子大,不像荼荼家裏——園子頂多算是個種著花草的院子,左右還挎著少爺小姐的兩個小院,外院的男仆走過去都不敢斜視。

華家的園子就是地地道道一個園子,假山疊砌,花樹交錯,野趣盎然,回廊曲折。園中還挖了一潭小池,一座秀氣玲瓏的水榭落在竹橋盡頭,池裏各色兒的錦鯉都吃得膘肥體壯,大的有珠珠小臂那麽長。

不說是一步一景吧,卻明顯是精心布置過的園子,不像唐家那院兒,花匠由家丁兼著,幾把花種草籽撒下去,長出什麽算什麽。

西側有一拱圓圓的月洞門,其後有密林修竹,掩蓋住了一片院舍。

華瓊瞧荼荼一直往西頭瞅,以為那邊養的小狗跑出來了,她跟著瞧了一眼,只看到那扇洞門。

“那邊是什麽?”唐荼荼問。

“西園那邊是賬房,住著一群老先生。”

華瓊笑道:“這宅子原本沒這麽大,是打通了左右總共三座宅子。西市這邊地界小,不是專門住人的地方,供商賈落腳的宅子也都是小宅,住得憋屈,所以只能買下兩邊的,各拆半堵墻,打穿過去。”

又叮囑他們幾個:“賬房先生們最忌諱吵鬧,算錯一個數,一盞茶的算盤就白打了。你們仨要是想去看看,就輕悄悄過去轉悠一圈,可別叫喚,不然老先生要拎著算盤打你們了。”

唐珠珠哧哧笑:“知道啦華姨,我才不愛看撥算盤呢。”

從唐府來華家幾乎橫穿過了半座京城,坐下歇了一刻鐘,天就見黑了,華瓊買回來的吃食一半是現成的,廚房沒多久就備好了菜。

唐荼荼細致觀察著,這裏的盤碟碗筷都比家裏精致許多,那筷子摸上去似玉,涼涼地沁著手心,盛夏天別提多舒服。

“華姨,你家的桌子怎麽能轉圈圈呀?”

聽到珠珠問話,唐荼荼擡眼看去,呆住了。

圓桌是雙層的,桌上還支著一面圓圓的大木盤,中有軸心,輕輕一轉,連桌帶菜都轉起圈來。

竟然是一張旋轉餐桌?

唐荼荼睜大了眼睛。

她來到盛朝之後,吃過好幾回宴席了,酒樓也去過幾家,從沒見過這樣的轉盤桌。多數人家都是兩頭換著菜吃,講究的人家,得有侍膳丫鬟站在邊上布菜,主子想吃哪樣,手一指,丫鬟繞著桌走過去盛,叫人看著都累。

原來轉盤桌都做出來了,盛朝的人竟有如此巧思?

唐珠珠已經玩得不亦樂乎了,轉了好幾個圈才停下,張嘴問:“華姨,這桌子是怎麽做的呀?”

華瓊目光微閃,半真半假說:“這桌叫流水桌,華姨貪嘴,每回吃不著桌對面的菜總覺得難受,找木匠打了幾套這樣的桌子,留在自家用。你們吶,可別往外邊去說,別人聽見要笑話我了。”

唐荼荼:“怎麽會笑話?誇您巧思還來不及。”

華老太爺咂著小酒,插入話來湊熱鬧。

“你娘啊,就愛鼓搗這些不實在的東西,什麽帶四個木軲轆的椅子,什麽能掛墻上的架子,腦子裏天天想得跟別人不一樣,做了一堆東西,也就這幾樣能湊合用用,剩下的都是禍禍木材,做不出個樣兒來——她每回畫了圖拿出去找人做,街門口的木匠鐵匠啊,一看見她就躲。”

唐荼荼笑聽著,冥冥之中,有一道靈通一閃而過,快得她沒能抓住。

一家人吃了一頓極豐盛的晚飯,坐在院子裏納涼。

華家確實是闊綽,唐夫人舍不得封的紗,華瓊這裏封得嚴嚴實實。她不像別人用粉紗白紗,全是極淡的青色,人坐在廊下,像坐在一片淡青色的霧裏,叫月輝更朦朧了幾分。

唐珠珠年紀小,熬不了那麽久,早早就困了,華瓊讓丫鬟領著她去客房睡覺,自己坐在院裏跟兒子閨女說話。

偌大的院子裏,除了十幾個仆婦,只有他們。

老太爺嫌正院風大,空著正院不住人,跑西頭跟一群賬房先生住,華瓊住在東邊,正院是空的,廂房也全是空的。

唐厚孜忍不住想,娘平時一個人是怎麽住的。

他跟唐老爺是一樣的脾性,人前極少開口,人少的時候才會蹦出來幾句話。

“娘,大舅二舅他們呢,怎麽沒看見?”

“他們來做什麽?”華瓊一楞,迷瞪了片刻才想明白:“你以前都是逢年節過來看看,年節時候,全家都聚在一塊,自然人多。平時我們不住一塊,這宅子只有我跟你姥爺住。你大舅在延康坊,二舅家在長壽坊,都離得不遠,一刻鐘都能趕過來。”

唐厚孜臉上的好奇全挎了下去,面色青青白白,他僵坐了兩息,突然屈膝跪下,一個頭磕到了地上。

“孩兒不孝!不能承歡娘膝下,叫您日日冷清至此,以後我一定常來看您和外祖。”

他一擡頭,滿眼淚花子:“娘要是想成家,您只管憑自己心意,不用顧忌孩兒和荼荼!”

華瓊眼皮直抽,“啪”得一蒲扇拍他腦袋上,沒好氣:“天天跪跪跪跟誰學的?你爹沒教你個好!誰說我冷清了?娘要是想成個家,京城男人不是隨我挑?”

唐荼荼:“……”

唐厚孜:“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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